年三十儿像曹操一样说到就到了，金家屯家家户户的烟筒一齐向天上喷云吐雾，好像商量好的，要一起对老天说点啥。房子里跳动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，大人们则有的在做供品，有的在做年夜饭，也有的在准备香案，晚上好请祖先回门。家家灶屋里热气蒸蒸，对面不见人。
按当地的规矩，没过门的媳妇要到婆家去过年。金三山借了台自行车去接林梅，他先到青年点看了一眼，见门上又多了一个风车，这才放心地向林菜园子屯骑去。
今天林梅的脸上挂着一层寒霜，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儿。金三山驮着她，车子刚骑出屯，她就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。
林梅单刀直入地问：“金三山，我问你，听说你为一个叫白雪的女知青去肇东买药，又顶风冒雪连夜走回肇州，有这事没有？”
金三山回答得很爽快：“有。”
林梅质问道：“上次在东林场采蘑菇也有她一个吧？”
金三山答：“有。”
林梅问：“上次是因为天黑在林子里转不出来。这次又怎么说？”
金三山答：“为了救人。”
林梅问：“她是你什么人，要你去救？”
金三山答：“我娘的干闺女，也就是我妹妹。”
林梅怒气冲冲地说：“你娘添哪门子乱？怎么就认了亲？有儿子，有媳妇还不够她疼？非要把个知青往家里面扯？这不是给人添堵吗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我跟她啥事没有，你有啥可堵的？”
林梅说：“你说没啥就没啥？怎么就你成天跟女知青纠缠不清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行吗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这就是我的日子。”
林梅说：“对，是你的日子，不是我的日子。”
金三山说：“你到底想咋的？今天过年，有话咱俩说透，别回家里去闹。”
林梅说：“不许白雪再登你家的门，以后不许任何一个女知青登你家的门。”
金三山说：“这我做不到。她来也不是看我的。”
林梅说：“那我去跟你娘说。”说完她大步往金家屯走去。
金三山推车赶上林梅，一把扯住她的胳膊，说：“你还想去作我娘？”
林梅说：“我想问问你娘，到底是收干闺女重要，还是娶儿媳妇重要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大过年的，你想去家里闹？”
林梅说：“还过什么年，今天不把话说清楚，这年不过了。”
金三山提高嗓门说：“林梅，你要是这样，就别去我家过年。”
林梅狠下心说：“不去就不去，不去咱俩就吹。”
金三山看了一眼林梅那张被怒火烧得变了形的脸，然后骑上车走了。
林梅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喊：“金三山你走了，可别后悔。”
金三山扔下林梅，长长地吐出胸里的一口闷气。林梅是个勤快能干的好姑娘，将来也能是个持家的好媳妇。然而金三山跟她在一起时，总觉得背上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，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
金三山心里并不怪她，可是嘴上却不肯跟她说一句软乎话。
金三山凄然地想：林梅要是真跟自己分手了，也许对两个人都好。最起码，自己不会觉得那么累，林梅也不会觉得委屈。自己的心能轻松一点，良心也不必再受谴责。早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，当初真不该把林梅扯进来，不但没有解脱自己，还困住了她，这是何苦呢？
金三山到家的时候，金大娘腰里扎着围裙正在灶屋里忙活，灶屋里热气腾腾，为了让热气走出去，灶屋的门大敞着。
金三山进了里屋，金大娘赶紧走出房门去迎林梅，结果扑个空。
金大娘回屋问道：“三山，林梅呢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她不来了。”
金大娘又问：“怎么？生病了？”她看金三山脸色不对，又追问道：“你俩吵架了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娘，我俩吹了。”
金大娘说：“大过年的，胡咧咧啥？你俩为啥吵架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不为啥，就是合不来，吹了。”
“再说吹？”金大娘扬起手，做出要打人的架式。
金三山说：“娘，你别急。是为我给白雪买药的事。”
金大娘说：“唉！我早知道，这事儿要是传到她耳朵里，肯定是个事儿。可咱也不能见死不救啊！”
金三山说：“吹就吹了吧，强扭的瓜不甜。”
金大娘嗔怪地说：“说得轻巧，我跟你爹省吃俭用，大半辈子才攒了几百块钱，留给你娶媳妇用。头悠彩礼就给人家过了二百，你要提出来吹，那钱不就打水漂了。”
金三山忽然笑着问道：“娘，那你还拿钱救白雪，不心疼？”
金大娘也笑了，说道：“傻小子，我娘在我九岁那年出门被秋雨浇了，回家就发起了高烧，那时侯家里一个大子都拿不出来，我娘要是能扔嘴里一粒药片，也不至于没了命。现在咱们手里攥着钱，能见死不救？”
“现在家家日子过得都紧巴，娶个媳妇，光靠自己口挪肚攒不行，还得东借西串。可是话说回来，日子咋也比我小时候好过些了。现在咱家里还能拿出点钱来，没准将来你们能挣更多的钱，到那个时候想想，花这点钱救条人命值不值？”
金三山说：“花多少钱都值，只要能救命。我从肇东往回走的时候，一路上都在害怕，怕听到那句话——你回来晚了。”
金大娘说：“傻小子，你一撅屁股，娘就知道你要拉啥屎。别以为你心里装的啥娘不知道。是不是知道她跟对象掰了，心眼就活泛了？人家是城里娃，凤凰能落进鸡窝里？痛快把那个心思给我掐了，就当这世上多个妹妹吧。唉！谁让你生在土窝里呢！”
金三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，低头不再吭声。
金大娘说：“大过年的不好求人，等过完年找人去林梅家说和说和，夜长梦多，得早点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。”
金三山走出屋子，走到金杏王身边，他用手反反复复摩挲着树皮上的一条裂纹，仿佛能把它给抚平了似的。
金大娘看着站在杏树下的金三山，轻轻叹口气喊道：“三山，我今天做了不少菜，林梅没接来，那你去接白雪。你跟她说家里没外人，就咱娘俩，娘嫌冷清，让她过来陪娘吃年夜饭，她一准能来。”
金大娘没听到回应，转身舀瓢水的工夫，再看院里已经没有人了。她摇摇头，叹口气说道：“这孩子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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