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从幻觉中缓缓睁开双眼，再次认识到自己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。虽然细节不清，他却知道那其中某件事就是让他离开原本世界的原因。关于过去的记忆有许多空缺或模糊，就像有什么人或什么力量特意对他的记忆进行了删节。
那是代价，罗伦斯忽然想起自己被如此告知过。
视野渐渐清晰，他正沉在无法估量深度的湖底……这不可能是水，他在正常地呼吸，没有受到过度的压迫，也并无不适。这些介于液体和气体间的流质似乎有着奇特的能量。刚才他所见的幻象大概就是被荡漾在四周的物质影响的后果。
水波把那些像稀释的云又像凝固的风的银白色推到眼前，回忆的碎片再次包围他的意识，这次却温柔而祥和。某个人，某些话语，被轻柔触摸的额头，被拥入黑色怀抱的亲吻。这一切属于被模糊的片段，却依然足够让他感到欣喜，还有同时袭上心头的遗憾。
罗伦斯用手臂撑起身体，晃晃脑袋让自己完全从回忆中清醒。他小心地站起来，身体不感到沉重或虚弱。周围似水的物质没有给他迈开的脚步增加阻力，像在雾气中行走。暗影与银白在幽蓝中交织沉浮，空间仿佛不断变幻扭曲。
他在哪里？
“这里。”
隔着重重水波，突然打破寂静的人声定住了罗伦斯的动作。隐约有人站在远处，露出一个微笑，在混沌中当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，但温和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了罗伦斯。
“终于见面了。走吧，我们回去。”
那人靠近了，牵起罗伦斯的手，领着他走向光影深处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？”罗伦斯迷迷糊糊地问，仰头看向那人熟悉的侧脸。
“我是你的兄长啊。”那人笑着像从前一样揉乱他的头发，“我们的灵魂彼此维系，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感觉到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他低下头，把表情藏在阴影中，“可是我感觉不到你。”
“那是因为兄长一定要当保护者，而不能让自己被对方保护。”
“我的兄长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。”罗伦斯重新抬起的脸庞没有任何迷茫。他左手攥紧对方的右腕，金色眼眸中锋锐的光要把面前的假像割裂。抬头的前一刻他的右手已经举在那人的喉间，苍白的手指稳稳握住一柄从袖口滑出的银色小刀，抵住对方的颈动脉：“所以我必须保护自己。”
“我现在存在于此。”那人的微笑没有僵硬，也没有表现出挣脱的意图。熟悉的面容反倒浮现出几分无奈，像一位真正的兄长看着犯了幼稚错误的弟弟。
如果对方以为这样就会让罗伦斯动摇或者退缩，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“不论你是谁，不论你有什么目的。都不该用他的脸、他的声音来欺骗我。”紧握利刃的手毫不迟疑地发力，刀身切入颈部，扭转，拔出。罗伦斯准备好忍受被血液迎面喷溅的状况，但这却没有发生。没有痛苦的哀嚎，没有濒死的抽搐。抽回的刀刃银亮光滑，没有沾染一丝红色。
“你又这么做了。”对方温和地看着他，手指轻抚颈部的创口。那不是任何锐器会在正常活人身上造成的创伤，那道伤痕平滑、光洁，看起来就像被蛋糕刀切开的蜡制品，“但这次不一样。”
“你到底是什么？”罗伦斯低声说，言辞中带着怒火。他松开对方，后退了几步，防备地将握刀的手调整为随时可以刺出的姿势。“为什么要以这种面貌出现在我面前？”
“我是你的兄长。”那人慢慢地重复这句话，“我们的灵魂彼此维系，所以我置身于此。”
“停止你的谎言——”
“即使我已经死去，为了你，死在光穹之下。”
刀柄在罗伦斯的手指间滑了一下。他放弃了准备攻击的姿态，瞪着对方，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。形势的主导权在这一瞬间易主。对面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坚定。
“还记得吗？那一次我被刺穿的位置。”那人把手指从颈间的伤口下移至心脏的位置，微笑着柔声说道。
眼前的景象与遥远的回忆重叠，过去在此刻重演。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穿过那人的胸口，沉红的血液喷薄而出，洒在罗伦斯的脸和手上。这些血液凝滞冰冷，来自一具早已死去的躯体。四溅的血雾背后，那个微笑在慢慢消失，温柔的双眼开始涣散。罗伦斯的思维暂停了，他的身体僵硬，小刀从不受控制的手中掉落。
“不对，”他的身躯因恐慌而软弱，膝盖撞在岩石地面上，从肩膀到指尖都在不住颤抖， “不是……不该是这样……”
“被从细胞破坏的感觉真的很痛苦。”温柔的声音靠近了，在罗伦斯被扭曲的视野中，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捡起不远处地面上的小刀，“但我不责怪你，也不后悔制造你，包括给你人形的身体，教导你何为人格。”
那双已经失去生命热度但依旧坚实的手臂支撑住他倒下的躯体，让他倚靠在黑色的怀抱里。尖锐的疼痛穿透脊髓，打磨锋利的金属刀身顷刻间完全从他的后颈没入。
“这样就结束了。”熟悉的微笑被死亡的征兆覆盖，轻柔的语调近在耳畔。
罗伦斯的意识彻底被血红色湮没，紧接着，他沉入比任何一次睡眠都更为安详、更为甜美的黑暗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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